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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22日 星期六

《浩劫》―― 不可能的紀錄片

街心的運河,今晚,是否還能聽見倒映在那水上的星光?手中的書,安妮法蘭克Anne Frank的日記,寫著  1942 年她十三歲時躲藏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運河旁一幢屋內的秘密附室,那些被納粹德國迫害,被恐懼侵襲的日子。文字可以多接近真實?隱藏在那一個一個句子當中的呼吸心跳……讀著讀著,我十三歲那年的暑假,視線似乎掉進了書中那看不見的河水底。

走進去,相當於消失,德國弗萊堡大學Uni Freiburg 的圖書館,高深莫測的一座森林,輕易可以把一個人走失掉。從分類字串、從尺寸較大的、從隨手拿起的開始閱讀……是一本沉重已經絕版的精裝書,書名很長<Das Jüdische Familienalbum : Die Welt von gestern in 375 Alten Photographien>(猶太家庭相冊:在 375 幀舊相片裡的昨日的世界)――由主編撰寫的序文,根據聖經舊約記載,西元前 587 年,古巴比倫帝王摧毀了耶路薩冷,並且俘虜了部分居民回到巴比倫。過了  50 年之後,遭到波斯帝國率大軍前來,征服了巴比倫之後,允許「他們」可以離開巴比倫返回家鄉――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猶太人」這個名稱。幾世紀下來,漸漸形成了從事貿易商業活動的猶太人社群。到了西元  19 世紀的時候,主要在東歐俄羅斯一帶,出現了「反閃族」一詞,大肆掠奪當地的猶太居民,不斷犯下種族屠殺的暴行。收集在書中的相片,隨處可見破瓦殘礫旁掩面哭泣的顫慄身影,但偶爾也會看到有那麼一張,小男孩堅毅勇敢的表情,或者另一張,佈滿皺紋的老人臉上若有似無的沉思……

多麼不可能的在場,在集體屠殺的現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納粹集中營裡。戰爭結束前,納粹當局下令的「最終處置」(die Endlösung der Judenfrage)是一個什麼方式的解決猶太人的方案?歷經  12 年光陰,未曾使用任何戲劇腳本或存檔資料片,拍攝出來的紀錄影片《浩劫》(Shoah, 1985―― DVD 版本 2007 年 Eureka 出版,片長超過了  個小時,法國導演 Claude Lanzmann 親自訪問從當時執行最終處置的集中營逃過一劫的生還者、那時住在集中營附近的當地人、營區內的目擊證人,包括惡名昭彰的前納粹黨衛軍(俗稱  S S。從他們的記憶,他們口述的聲音,如何留下那個正在消失的影像――已經不在的過去?

導演於  1985 年接受<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訪問時說到:「我必須處理痕跡的消失:什麼也沒有,純粹的虛無,我必須在這虛無上製作影片……」片中一開始,翠綠到讓人屏息的森林,林蔭中的河流,撐篙小船緩緩移過,水面上傳來歌聲。當時載運猶太人的火車,綿延入集中營區內的鐵軌……

2015年8月11日 星期二

在陽台上的歐卡巴

掉下來一團紙,她抬起頭,迎面而來夕陽光焰灼燒兩旁的公寓房子。二樓以上沒半個人影,像空屋似的,同樣空無一人的柏油路上,她和自己腳下的影子。那拳頭大的紙團往前翻滾了幾下,離她不到兩三步,舉腳正要踩下去,又飛,橫過路中央,溜出了腳的勢力範圍。有影子在通風報信……回頭,往上一看,二樓陽台上閃過可疑的人影?

有竊笑聲在上頭,傍晚她經過時,又有東西掉下來……彎腰撿起地上紙團,打算扔回去。才離手,還沒碰到陽台,就掉在了地上。呵呵笑聲變大,探出一張臉來。看到臉,她也笑了起來,把紙團揉得更緊更結實。還是沒扔上去。拔腿跑回家裡去,找出羽毛球拍,攤平紙張,放上硬幣一枚包起來,揉一揉,惦一惦。似乎感到滿意了,可以完成心中某個意圖的神秘重量?

等了很久,陽台上還是沒有動靜。火辣辣跳竄髮梢上的陽光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出現。她走進陽台底下的陰影裡,羽毛球拍支在腳邊,繼續等,看看那包住一枚硬幣的紙團會不會再掉下來?那張臉會不會再探出來?還有那笑聲,並不是笑容有什麼稀奇,但在這張臉上……總是面無表情,低著頭,在班上幾乎從不說話。怕人家認出聲音裡藏著什麼祕密?像朵黑色蘑菇的髮型,瀏海齊成直線厚厚一塊貼在眉毛上方。有一次她和阿嬤經過時,看到站在陽台上吃冰棒的小女孩,阿嬤說日據時代在校女生都頂著一頭那樣的短髮,日語叫作「歐卡巴」的髮型。

後巷

遮蔽了門外的一切,包括天空和掉下來的一點光線,逢出太陽,高溫曝曬的七八月,就像現在四點才剛過,老闆娘打開屋後大門,經年累月受潮濕侵襲,簡陋焊接框架的一扇鐵板門,斑斑鏽跡早已花掉了原本上頭青灰色的噴漆。延框邊鏽蝕掉的部分露出了間隙,約略可以看穿出去,如果正好有人或貓啊狗通過巷子的話。腳用力踹一下說不定就會裂出個洞來,爬進兼爬出,她想到附近這一帶經常遭竊。換一扇新的也得花把錢,偏偏最近被倒會,哀,嘆了一口氣……正好對著地上沒有加蓋的排水溝。

跨腳過去,進到對面一戶相同款式不過換新過了的鐵門,門扇虛掩著,裡面是賣冰品店家的廚房。圓桌邊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下巴擱在拄著拐杖的手背上,半閉的雙眼被重重皺紋團團圍住,分不清是睡是醒?認出是住在巷後美容院老闆娘出聲打的招呼,沒吭一聲,曉得又是抄捷徑來買點心了。

走回來時,老太太仍然坐在原來的位子,臉部朝著出入口,額頭微微點了幾下,掉入自己心事一般,也許想到餘生都將耗在這個座位上,應付看門的瑣事。老闆娘輕輕闔上背後鐵門,仰頭一望,黑壓壓沒有什麼多餘裝飾的外牆,襯托最高最亮的分界——把樓房劃開在兩旁——防火巷上的一線藍天底下筆直一道分溝,容納來自兩邊陸地下口徑不一的埋管,日夜不分輸出的髒水排泄物等。新到的液體顛簸下了渠道,聽起來有點像壺嘴倒入杯底,嚕嚕囀的水聲。半阻塞狀往低處流。不遠處飄來了浮屍,一隻死老鼠脹大的皮毛肚腹。

到了晚上,溝水猶如翻不了身的夜暗,閃著粼粼光影,陰森森幽閉的藍,多少平息下去的生態,靜悄悄地,藏匿在這個顏色底下。

空氣中散發著淡淡菸味,有人正在吞雲吐霧。二樓以上,各自分布在建築物表面,亮著室內燈光的方形格子,其中一格窗口,剛剛傳來嬰兒啼哭,站著一個馬尾盤上頭頂的女人,手肘支在窗沿,縷縷青菸出自肺腑,一口之後又一口,沒再繼續往下墜的眼皮。又傳來了嬰兒哭聲。來不及點燃下一根菸,打火機忽明忽滅一星弱火。

2015年8月9日 星期日

《愛慕》―― 就像靜在面前的是永恆

觀眾,音樂廳裡觀眾席當中坐著一對老夫妻,安娜(Emmanuelle Riva 飾演)和喬治(Jean - Louis Trintignant 飾演),兩位退休的鋼琴老師,注視著沒有出現在銀幕上的前方,傳來台上演奏著舒伯特的即興曲(Impromptu opus 90 - no1)由法國鋼琴家塔霍(Alexandre Tharaud)本人在片中飾演他們的學生。音樂會結束後回到家,發現門鎖被人撬壞,夜深了,找人修理?報警處理?萬一睡在床上突然發現小偷闖入……在《愛慕》( Amour, 2012)影片裡的安娜,擔憂地對喬治說著,兩人走進了屋內――直到影片結束,導演哈內克(Michael Haneke)沒讓他的鏡頭離開過這個房子。

當他們正在廚房裡吃早餐,安娜突然出現了中風現象。從醫院手術回來後,她的身體右半側癱瘓。如廁、坐躺、餵食等都需要喬治協助。門窗、走道、房間,周圍的家具、牆上的畫、架上的  CD 和書籍、窗前的平台鋼琴,還在同一個空間的日常起居生活,瞬間綻露出了其他的面目。喬治聽到敲門聲,打開來,門外卻空無一人。樓梯旁的一扇門內,亮著一盞燈光,甬道似的狹長空間,同樣沒有半個人影。往樓層另一邊查看,沒有窗子的過道,腳下傳來水聲?低頭一看,自己竟然踩在積滿了水的地板上,心一驚,頸後猛然冒出一隻手扼住了他的口鼻,失聲叫出來……銀幕暗掉,安娜被驚醒,詢問著他發生了什麼事?鏡頭回到了臥室裡面,他們一起躺著的床上。駭人的一幕夜夢,迫近的虛無,就在幾秒之前,就在門外……生命最後的腳步,除了聆聽,無能為力的最後?

影片中,來自塔霍彈奏的鋼琴曲,巴哈的<我呼求祢,主耶穌基督>
" Ich ruf' zu dir, Herr Jesu Christ ", BWV 639

隨著病況持續惡化,語言悄悄在離開,安娜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不斷發出的只是語焉不詳的求救、喊痛、呻吟,她拒絕進食,把餵進口中的飲水吐了出來,喬治伸手打了她臉頰,一片靜默之後,他開口向她道歉。似乎那是她唯一還能自己執行的動作――對癱瘓的反抗――喬治動手不也是來自於同樣的反抗,如果她不吃不喝,如何活下來?道歉,對著以前、眼前的安娜,修復著雙方之間的……正在消失的一切?如同說話,對應著未說出的,如同行動,形成一面向的同時延伸著其他面向。詩人濟慈(John Keats)在他  1819 年的信中,寫到關於生命的秘密時: A man's life of any worth is a continual allegory.(意譯:任何值得一個人生命的,是持續不斷的再現著轉換的可能。" allegory " 一詞指的是再現著,心靈意義和物質形式之間,抽象到具體的轉換)――這是在安娜身上所失去的,也是喬治一再努力保留在眼前,在她與他共處的時空。堅定如信仰一般,繼續經歷著,承接著未經歷的到來。緊接著鏡頭前出現一幅又一幅,掛在房子裡的畫,無框,全景視野。關於這些畫面的出現,哈內克在他的劇本裡寫著:「像對各種不同現實的觀看」(like views on various realities英文版劇本第55頁。

《莫德家的一夜》―― 無限或者虛無

惺忪迷離的光線,海灘上拄著手杖獨行的男人,腳邊跟前跟後一隻狗,來回跑著跳著,不同的步調節奏,迎著在旁沉默不語的目光、隱而不見的心思……沿岸碎浪緩緩退去湧上來另一波、再一波……主題樂音,反覆盤旋風中,出現在《男歡女愛》(Un homme et une femme, 1966)片中,這個讓人印象深刻的長鏡頭畫面。

神情謎樣似的男主角坦帝尼昂(Jean - Louis Trintignant)拍過許多影片。不特意辨識,很難想像都是同一個演員。似乎他能夠消失在不同的影片裡,在不同的角色當中。像是某天他來到了某個城市――在導演侯麥( Eric Rohmer)的《莫德家的一夜》(Ma nuit chez Maud, 1969)這部影片中飾演34歲、信仰天主教的工程師――走進書店裡去,翻閱著一本法國數學家、科學家、哲學家巴斯卡(Blaise Pascal)的著作<思想錄>(Pensées),進入咖啡吧遇見十幾年未見的老友,正值聖誕假期,接著被邀請一起去拜訪老友的女朋友莫德。莫德的家,她的睡床擺在客廳裡。三個人聊著巴斯卡書中,無限或者虛無,關於上帝存在或者不存在所下的賭注。從輸贏的機率來計算,如果上帝不存在,不過輸掉了賭注,但如果上帝存在,贏得的是生命的意義和永恆。就算上帝存在的機會微乎其微,無限乘以微乎其微,仍是無限……「但如果無限乘以零,仍然是個零」教授哲學的老友是個馬克思主義者這樣評論。力促他留下來在莫德家過夜,自己卻先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