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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4日 星期五

《阿朵亞和同伴》―― 陌生花園

印象裡有幅圖,不只一幅,浮世繪的畫風,日本畫家歌磨Utamaro)筆下的仕女圖,不管畫面上只有一個,還是有好幾個美女,都會有那麼彷彿藏在畫家的眾畫當中眾女當中,看起來極其相似的一張臉部,細眼小嘴,沒有更多線條,極盡面無表情,相形之下顯得繁複許多的髮飾,以及頸下的和服。翻看了幾本浮世繪畫作之後……想到了,流動的液體……對應畫面上的圖案沒有明暗遠近,極盡平面,猶如在掩飾著什麼,或者更接近在裸露任何掩飾

阿朵亞和馬希莉娜母子
看完《阿朵亞和同伴》Adua e le compagne, 1960)這一部影片,心底浮現了清晰起來的……姑且稱為眾女休憩圖,類似浮世繪版畫的趣味。咖啡色木框、四方形毛玻璃,傳統日式房屋的拉窗,窗台外圍了排柵欄。隔著整齊相間的欄木望進去,窗台內鋪著榻榻米的通鋪上,或坐或臥好多個女人,玉體橫陳,穿著很少的衣服。炎炎夏日午後,昏昏欲睡散落室內的陰影,執業暫歇之時,瞬息不定飄忽其間的愜意?修指甲、嗑瓜子、有的沒的搭一搭瑣事……神秘的一扇門窗。童年時居住的那條兩旁圍有籬笆的街道上,屋後院落空地外的後巷,出出入入的小姐們花枝招展。好久以前的一段記憶浮上心來,彷彿走在陌生的花園裡。

夜深後,微弱光點閃爍蔓草叢樹間,隨手可捕捉到……也許不會是幻影,不會是泡沫……女人伸出手,攔住了一隻螢火蟲,飛舞在指間的幸福?影片中,剛剛脫離了之前的行業,頒布新法後的意大利,有組織的賣淫從此成了非法,位在羅馬的妓院陸續停業關門,其中的這四個女人相約,聽從較年長的阿朵亞Adua, Simone Signoret 飾演帶領,投下積蓄合資經營餐廳。市郊林蔭當中一幢舊屋庭院,頓時成了一家擁有美酒佳餚的餐廳。生意越來越興旺之際,卻不斷遭到營業執照的刁難,遭到高額租金從中剝削,牽涉著以往妓女職業紀錄已否銷毀,今後餐廳能否合法經營下去。過去,潛伏四周陰影中,不時的隱憂中,誰也沒直接把話說出來,圍繞阿朵亞,繼續忙碌著餐廳裡的工作。分別發生在這四個女人身上的遭遇。被白吃白喝客人哄得團團轉以為可以到劇院當演員有可能結婚得到歸宿到頭來卻落了空阿朵亞則是有意無意中蒙在情愛騙子的謊言裡至於馬希莉娜Marilina, 由  Emmanuelle Riva 飾演)甚至一度跑回之前的妓院。

臉倚在對方的肩頭上,看起來顯得有些迷惘的眼睛……徘徊酒吧裡聽起來憂傷的旋律演奏,曲名為夢遊Sleepwalk)的吉他器樂搖滾……緩緩後退的視線,推開和自己一起跳舞的男人,馬希莉娜的眼神彷彿從某個未知的地方回到了眼前。瞬息間,敞開過去與現在之間,逗留鏡頭前,成長似地伸展著來處和去向――隱而不見的時空匯聚在了注視當中,樂聲的盤旋當中,顧盼所到之處,不在場的卻飄忽其間的是她內心深處,從前的那個小女孩成長到此時此刻的自己曾經有過童年,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在  1914 寫的首句為  Es winkt zu Fühlung fast aus allen Dingen詩中的一段:

通過所有成其所是達到這樣一個空間:                          Durch alle Wesen reicht der eine Raum :
世界的內在的空間。眾鳥飛翔寂靜地                                  Weltinnenraum. Die Vögel fliegen still
穿越我們而去。喔,我想要這樣生長,                          durch uns hindurch. O, der ich wachsen will,
向外望去,並且在我之中生長著該樹。                          ich seh hinaus, und in mir wächst der Baum.

枝葉叢間顫動不已,在增長的空間,在生長的一棵樹,像一個小孩子,她自己和她心中的……導演 Antonio Pietrangeli 並沒有在這個時候穿插對過去的回溯,而是繼續著下半夜。馬希莉娜睜開雙眼對上畫有臉形圖樣的花瓶,與她一眼相遇的世界。拿掉裡頭插花,抱起孩子似地抱著花瓶一起走出她醒來的房間,離開了酒吧。搖搖晃晃的腳步,半醉半醒,投入昏暗夜色裡,同樣昏暗不確定的未來。三更半夜敲開已歇業的妓院的門,回家似的幻覺,馬希莉娜躺在舊床上,對著年久失修的天花板上那些滲裂隙縫和霉汙斑痕,在她眼前歪歪扭扭的曲線,構成如母雞帶小雞的圖案,數著曾經熟悉的小雞們,數到了第五隻……發現第六隻怎麼不見了?床底下四處張望著,是醉眼昏花了,還是有那麼一隻未知的藏在她謎般的過去?直到馬希莉娜帶著年幼的兒子來到餐廳裡,揭露了始終盤據她心底的思念和憂慮,獨自承擔起扶養、支付保母費用等,生存壓力下無法生活在一起的孩子與母親。不時陷入迷惘,彷彿擱淺在了意識邊緣……既脆弱又堅強,深藏在痛苦之中的愛。猶如在這部影片之前,也是由  Emmanuelle Riva 所演出的《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 1959)一片,她那令人難忘的身影。

靠自己打拼的這四個女人,在五零年代的意大利社會裡會有什麼後果?導演顯然沒讓影片迎合流行的期待。阿朵亞帶頭反抗被剝削,甚至比她們過去在妓院還不自由的遭遇。不再忍氣吞聲,看起來像逞一時之快地公開撕破臉,下場是她們的照片和以前的身分被公開在了報上。餐廳關門了。夢想如螢火蟲飛走了。不是為男人提供食物,就是提供取樂?年老色衰的阿朵亞再也不容易攔到生意了,影片的最後,阿朵亞站在街頭上,囈語回憶裡經營過的餐廳,烹調過的菜色……站在一旁比她年輕的小姐們有的沒的搭一句,調侃著她所說的話。大雨中,阿朵亞鼓起勇氣走上前去,攔住的車窗顯然不滿意她,逕自開走,載著下一個女人上車離去。鏡頭前空蕩了下來,黯淡雨霧中的街道。

雕刻在銀幕上的阿朵亞的影像。如同她曾經說過的這一句話一部好的影片是一種奇蹟。Un bon film est une sorte de miracle.  〜  Simone Signor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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