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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5日 星期六

夏夜在馬賽港的時候

堤岸外一排又一排的遊艇和帆船,高高低低的桅杆帆索,粗細不同的線條糾纏住海水與天空。正在穿越馬路的水手三三兩兩勾肩搭背,步履搖晃,對經過的重型機車後座上的妙齡女郎飛去口哨叫囂,隨手扔去一個空啤酒罐,柏油馬路上壓得嘎嘎響。咖啡店門外我和浮著萃沫的一杯濃縮咖啡,視線盡頭處的帆影……突然一陣清涼,蔚藍的天空不知何時飄來了一朵大烏雲,雲下雨柱又急又快。就像蓮蓬頭下一陣水瀑,不到幾步遠的水瀑外照樣烈日當空,好亮好亮的陽光。

腳下是任何一條對我來說同樣陌生的街道,卻像走在似曾相識的街口,直接走進了童年。鹹鹹的海風當中隱匿生物腺體的行蹤,尾隨魚腥味的一隻灰貓。與牠類似的路線,騷動血液中的謎底,藏在我心底的一個港灣,故事書裡的地中海。

街燈一朵朵亮起,映著青藍泛紫的夜空。海的勢力夜暗裡不斷壯大起來,不斷沖擊石灰岩床,古老的堤道和哨亭,浪花飛濺半空中……海風一呼一吸之間遊蕩身體各個角落。沿人行道各家餐廳前的露天餐桌上燭光搖曳,倒入杯中的葡萄酒嚕嚕輕響。盤旋在上一隻海鷗銀灰的身影,落腳夜宴陣容當中翻挑食材,地面上到處是殘餚,踩得路過行人的腳步唰啦唰啦響。不知何處飄來了手風琴聲。轉角那邊站著幾個打扮妖冶的女人,毫不掩飾的盯梢,濃妝下一雙銳利目光,經驗老到搜尋兼過濾,不會輕易錯過可行交易。

石牆上枯藤半掩去旅店門牌。站櫃台後的女人,口中連串法語,轉身取下一把鑰匙,看我原地未動,閃身到跟前來。修長小腿下一雙細跟拖鞋,沿階梯一陣花香似地已經飄到了一扇房門前,銅鑰匙鎖孔內喀啦一聲,推開門讓我進去。門外壁燈卸下微弱光線,再度沉寂的走道。

房間裡看起來舊舊的碎花壁紙,木頭地板上有一處踏上去會咇啵響,趴在上頭隱約聽得到樓下酒吧裡的說話聲。天花板垂下一盞黃銅枝形吊燈,鏤花鐵床上奶油色系的被套枕頭,床邊下鋪了張柔軟的織花毯。揭開窗簾一看……啊!是大仲馬筆下十九世紀的地中海港灣,充斥水手漁夫商販閒雜人等,進進出出的船艘,貨運和裝卸,人世繁忙的碼頭……正漂向堤岸來的一桅白色的風帆,船入港灣……昏暗不省人事的夢鄉夜黑風高的馬路上壓過一輛笨重大卡車,覆蓋著篷布粗麻繩匝住滿載漁獲的車斗,下緣滴滴答答,汁液沿路灑魚腥味撲鼻而來,追著卡車跑的小孩子,越跑越興奮,還有海風還有海浪……在竊竊私語,甚至喘息鼓譟了起來?

睜開眼睛一看,敞開的窗口上站著高大的飛禽,已經三更半夜,兩隻精力充沛的大海鷗與樓下暢飲作樂的人聲一來一往相互叫陣。那頭引吭高歌,說不定會一直唱到馬賽進行曲,這頭劈哩啪啦揮動翅膀,鳥鳴嘎嘎從上而下。各霸一方,拉鋸數回合戰況仍未明……街燈突然暗掉,碎裂在地聲,還不清楚怎麼回事,已經爆飛進來一把碎石子……拍博跳腳,海鷗敗下陣,棄守窗台遠走高飛。

窗邊外牆上那盞,垂掛在雕花鐵架下的昏黃街燈被砸破了,樓下好幾個水手繼續在聊天,法語用來詢問時說的「ça va」以及表示同意時的回答「d’accord」傳來耳邊,聽起來像在說「殺貓」和「打狗」……醉醺醺的語詞,醉醺醺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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